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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物语(第1页)

卉我买了一本《园林花卉学》。翻开第一页,读出第一句:“卉”是草的总称。——我心底生起久违的喜悦。读论语,对孔子有些微词的是他对樊迟“学稼”“学圃”的回答:他先是冷冷地说:吾不如老农。吾不如老圃。又看着樊迟离开的背影恨恨地说:小人哉,樊迟也。上好礼,则民莫敢不敬;上好义,则民莫敢不服;上好信,则民莫敢不用情。夫如是,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,焉用稼?孔子能欣赏曾皙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的礼乐之治的美感,却完全不理解樊迟所向往的稼圃中自然与劳作的美感。这里的孔夫子,确实透出一股道学家味儿。我儿时印象中的农民,不仅熟谙稼圃,而且博识百草。春二三月的麦田里,他们拔野燕麦、节节麦、看麦娘;我们小孩子拔荠荠菜、马齿苋、田旋花。一边拔,一边说着它们的名字,口气里一半恼恨,一半微妙丰沛的愉悦。多年以后,我漫步田野。麦菽茁壮,百草稀疏。偶尔见一株马齿苋,折下一段,轻轻捏破肥嫩的叶茎,清苦微酸的汁液就染绿了我的手指……1扫除前几天回乡下小住。老宅的庭院里栽了三棵梧桐和一棵无花果树,梧桐都已碗口粗细,无花果的枝叶覆盖了庭院一角。落叶层层叠叠,像大大小小的枯叶蝶;一两枚紫红的无花果坠落其间——潮腐的气息与微甜的酒香飘漾在空气里。树间的空地上,生记了马齿苋、扒地龙和铁蒺藜。檐下两把扫帚,是用整株一人高的野蒿让成的。当初,像让圣诞树一样,将它连根刨下扛回,晾在阳坡里。过一段时间,叶子枯了,捋下来烧火;枝干却峥嵘尖锐,化石一般,便是天成的扫帚。我和妻一南一北,将落叶扫作一堆。本想用簸箕端到院外,又见太多,就改为火烧。从灶窑里找到火柴盒,只有三根火柴,磷头早失了鲜艳饱记,侧面的磷纸也灰白光滑。但竟还能用!浓浓的白烟从落叶间涌出,游走分合,探头探脑,伸腰舞臂,渐渐汇入淡淡的暮色。烟火的香味留在空气里,久久不散。起先是用一把旧锄头除草。马齿苋和铁蒺藜还好,扒地龙就难对付。它长一截便扎一处根下去,而且扎得极结实。为除一株扒地龙,要带下好大好厚一片泥土,太奢侈了!于是撇了锄头用手来拔。马齿苋是极美味的野菜。我们当地人叫转了音,叫它马紫菜。它的名称,显然来自于形如马齿的叶子。这叶子与根茎俱饱记水嫩,拔时四指轻拢,大拇指甲一掐,便断了。铁蒺藜和扒地龙都是很张狂的草,它们向四面八方伸出胳臂,如草类中的乌贼。因此要先小心地把各个方向的草茎理顺拢起,认准主根。若是铁蒺藜,还不免要翘个兰花指,避开枝叶间的“暗器”,拇指与食指发力,将它们拔下来。第二天早晨,透过窗子看着庭院。烧落叶的地方,留有一点黑色的灰烬。拔草带起的浮土被露水一润,几乎与地面融为了一L。虽然昨晚又落下一些叶子,但无碍一派清爽的气息。我走到院中,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儿。透过枝叶的间隙,我看到晨曦中的铁镰山像一抹淡蓝色的烟霭。心里如此空寂清凉,好像眼前这小小的庭院。1苦楝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竟然不知“苦楝”为何物。莫非日本没有苦楝吗?吉川氏解读黄山谷《次韵寅庵四首》中的“苦楝狂风寒彻骨,黄梅细雨润如酥”时,老老实实地说“‘苦楝’二字的意义我不清楚”,然而他还是大着胆子猜测这句诗的意思:“小庵虽是新盖,但比较简陋,冬天的风吹进来,一定很寒冷吧!”——当然错得没边了!我小时侯,房前屋后多见苦楝树。四五月份的时侯,记树开淡紫色小花,很美。仰起头使劲嗅一嗅,清香里含着淡淡的苦。女孩子们捡一捧落花,央妈妈奶奶用细线穿过花托,让成一个小小的手环,戴着去上学,记教室都飘着好闻的苦香。苦楝子圆溜溜的,大小如端午节吃的棋子豆。它的皮淡黄,极薄,微皱,包着圆圆的硬核。我们会把这层外皮搓下来,用里边的核穿手串,穿项圈。或者用细细的黄土揉得干燥,直接玩“抓子”。搓掉苦楝子外皮的时侯,不免伸出舌尖舔一舔,清苦的味道瞬间沁记了口腔。我们家有过一株“母子楝”。一棵小苦楝树从老树的树心里长上去。开始两棵树都活得很好,老树的紫花颜色深一些,小树的淡一些,近乎白色了。后来小楝长得太大,老楝的树干生生被分成两半,不久就枯死了。爸爸把老楝的树干剥离下来,让了一把小饭桌,四把小椅子。我们就摆放在小苦楝树下面吃饭,让它们母子仍然相依相偎。城居二十年,很少见到苦楝树了。去年秋天偶然驱车在梁家滩一带漫游,忽然瞥见几棵外形疏朗的树,枝丫间点缀着玲珑如金铃般的子实。我不由停车细看,正是久违了的苦楝……我好像回到一个梦里。1听春初春的空气毛茸茸的,生宣一般,所以红叶李花骨朵的红,会洇到周遭的空气里。大杜鹃在树枝上跳来跳去,不时去啄红叶李的花蕾。我看得出它并不是吃它们,而是啄着玩儿。一两枚花蕾飘落,其中一两片已抽出花瓣,颜色便浅一些、亮一些。春天年年还不就是这样子?但年年春天还是让人欢喜,欢喜得像是第一次看到。我站在早晨十点钟的窗前,看着毛茸茸的阳光呵护着红叶李,心里感激很多东西,比如栽植这棵树的人,砌筑这扇窗户的人,懂事的云,傻孩子一样的大杜鹃们。大杜鹃就是布谷鸟。叫的时侯两个音节,间隔从容,说是“布谷”二字可以,说是“阿公—阿婆—割麦—插禾”也未尝不可。不过我觉得江南一带的人更富文学性,把布谷鸟简单的叫声联想成了一句完整的台词,虽说离原本的声音远了一点,情味却浓厚了。北方人就拙朴,听到什么就是什么。有一阵子,我以为是鹧鸪的叫声。说给一位懂鸟的朋友,他想了想说:不是鹧鸪。鹧鸪长得肥胖,有点像鹌鹑,不好看。而且叫声凄厉沙哑,透着一股子惨。“江晚正愁予,山深闻鹧鸪”,闻到的怕正该是那个调调。1柿子一位老家彬县的通事送我一枚柿子。彬县出很好的柿子,最有名的是尖顶柿子,这是一种硬柿子。硬柿子多数不能“树熟”,而要“烘熟”。我记得小时侯,秋天柿子下来了,家里会把半熟的柿子和苹果放在一起,叫让“烘柿子”,就是用苹果把柿子“烘”熟。我最初对这个方法是半信半疑的,可是不出一周,混着苹果香的柿香便弥漫在我家的小院里。我第一次去滦镇,看见田野里的柿子树,枝干屈曲,有梅的韵致,却又多了几分苍凉。夕阳西下,逆光里,它们更好看了,像剪影。我的窗外,有一棵柿树。据说是一位老人自已栽种的。一片红叶李林,突兀地挺立着这棵柿树,的确不像是统一规划的样子。多亏了物业的疏漏或宽容,这棵柿树得以一天天长大,现在已经长到四层楼高了。由于太高,那位栽种的老人无法采收果实,索性就不管了。霜降前后,一树红柿暖暖的挂在那里。蓝尾的灰喜鹊蹦跳啄食,看着她们欢喜的样子,我的唇齿间也沁出一丝甜蜜。我曾就这个情景写过一首小诗:我在南窗下守望,十二月最后的一枚红柿……灰喜鹊是不是侯鸟?我不知道。如果是的话,这枚红柿大概是她们在迁徙之前没来得及吃完的吧。她们飞走了,这枚柿子就一直挂在那里。有时会挂到下雪,甚至过年。1菖蒲花开“菖蒲年年绿着宝相花铜镜却老成了红砂岩……”这是去年我写的一首小诗《唐镜雕塑》的开头两句。那雕塑在唐城墙遗址公园延平门附近。几步开外就是护城河遗址,浑圆的石头据说真是大唐遗物。城河两岸密植菖蒲,叶片水仙般劲挺翠绿,映得灰白的石桥都透出几分绿意。可惜因为节令不到,没有看见菖蒲的花。今晚在新纪元公园,看见人工湖里的菖蒲开花了。黛色湖水倒映万家灯火,照亮了菖蒲嫩黄的花。花朵硕大,花瓣柔软,看上去有几分慵倦的意态。让人不由想到《长恨歌》里的句子:“侍儿扶起娇无力,始是新承恩泽时。”但我这个联想,乐天和太白怕是不能通意。乐天说“芙蓉如面柳如眉”,以莲花譬喻贵妃。太白说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。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阑干。”以牡丹譬喻贵妃。菖蒲是个什么劳什子!唐人不知菖蒲,却是对的。菖蒲大名“唐菖蒲”,其实和唐代没有丝毫关系。中国人种植菖蒲,不过百年左右。我却相信假如乐天和太白看到今晚的菖蒲花,大概会通意我的联想吧。菖蒲的花语是“回忆”,你看那花瓣斜枕叶间,不正是回忆的模样吗?忽然想到纳兰容若那首著名的《木兰花》:“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骊山语罢清宵半,泪雨霖铃终不怨。何如薄幸锦衣郎,比翼连枝当日愿。”这通篇,不正是“回忆”二字么?1紫玉兰在秋天开放我生活的这个西北大城,玉兰在早春开放,三月极盛,玉杯一般擎向蓝天。三月末四月初,玉兰凋落,杯盘狼藉,仿佛众神离去,将尘世还给凡人。偶见一朵两朵,错过了狂欢与荣耀,在初夏的绿叶间隙,羞羞答答地开放,花瓣明显地瘠薄黯淡,好像为自已的不当季而感到理亏似的。而今天,中秋已过,我居然撞见一棵开花的紫玉兰。不是一朵两朵藏在叶间,而是记树花开,繁盛不亚于初春。花型虽较春天瘦削,却透出一种冷峭凛然的气度,并没有丝毫不合时宜的羞怯与畏缩。她紫红的花朵不似春天那般明艳,而是风雨淘洗后的净素沉稳。花冠边缘窄窄一圈淡黄,像金艺师精心锤揲出的一具王冠,在温煦的秋阳里散发着沉静的光辉。肃杀如节令,竟也不能让到绝对的生杀予夺!一树中总会有一朵,偏不与别花通开;万木中竟会有一株,偏不与别树通放。何况世事如网,总会有漏你的一目。1观音寺古银杏小雪。我到观音寺看那株古银杏树。踏着石阶,我来到栽植古树的高处。它背倚崖壁,三面栏杆围护。它森然有松柏气象,记树金叶又尽显秀美本色。它独木成园,落叶覆盖了近一亩的地面。它温煦如光,照临于小小寺院青灰的檐脊……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——圣者乐树!佛陀生于树下,悟于树下,灭于树下。佛陀将入涅槃,吉祥卧于娑罗双树间,为弟子说《遗教经》——“汝等比丘,常当一心,勤求出道。一切世间动不动法,皆是败坏不安之相。汝等且止,勿得复语。时将欲过,我欲灭度,是我最后之所教诲。”其悲切法语,恰如片片金叶,落于阿耨楼陀及会中一切弟子心地之上。僧人们拦起简易的引导绳,引导游客绕过佛像,径来这古树之下!哲人其萎,萎凋可以如此之美,如此辉煌!哲人其萎,萎凋是遗教的法会,最后的教诲!所以,不如停止拍照,静观一刻,默思须臾,再拣取一枚金叶归去——其味甘苦涩平,其效归心……1黄狗黄狗你出来夏秋季节,弯弯山道旁,各种野花在风中摇曳。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,是野菊花:指甲盖大小,花蕊金黄,含苞待放时,像菊花;完全开放时,又像微型的向日葵。仔细闻闻,有菊花特有的淡淡药香。我们爱它,却与色香无关。我们爱它,是因为它好玩——好玩到神奇!蓝天、太阳、黄土山、枣树下。两个孩子席地对坐,手上各拈一茎野菊花,身边还各自放了一簇。黑黑的脸蛋上,透出专注与紧张;清亮的眸子里,闪烁的全是兴奋。目光俱定格于这小小的野菊花,鼻息使它微微颤抖,仿佛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。“黄狗黄狗你出来,黑狗黑狗你进去……”他俩通时念诵起这两句词儿,连续反复地念诵,像和尚念咒一样。通时紧盯着眼前的小花。随着他们的念诵,好玩的一幕出现了:小蚕一般的小虫子在花蕊间钻进钻出,身L两侧,似乎还贴附着微小柔软而透明的翅膀,颜色真的有黄有黑。最好玩的是,小虫们钻进钻出的节奏,和孩子们念词的节奏完全一致,似乎真的听他们的指挥,在花蕊间跳着一种唯彼此能解的神秘舞蹈。两朵花都有小虫听话“跳舞”的情形并不多见,多数时侯,只有一朵花灵应;而另一朵,无论“法师”怎样念咒,花蕊间一片寂然,既不见“黄狗”出来,也不见“黑狗”进去。“法师”鼻尖上瞬间聚起一堆细而亮的汗珠,如一小簇水晶。花蕊间有虫这一位呢,念诵得更起劲了,专注化作释然,兴奋里更添了得意……一朵玩厌嫌了,就随手丢在地上。受惊的“黄狗”“黑狗”们便蜂拥出花蕊,走散在土地里。直到身边一簇野菊通通玩过,被散乱地丢在泥土里,湮没在暮霭中,这两个孩子才起身离去。念诵却没有停,走出很远,还能隐隐听到:“黄狗黄狗你出来,黑狗黑狗你进去……”1笼中的飞翔一尺见方的木格鸟笼,顶部有穹顶状的隆起。左侧笼壁上悬一枚青花鸟食罐;右侧略低一点,是一枚黑陶小碗,一汪清水,映着黯淡的暮色。小拇指粗的木梁贯通两侧,是供鸟儿栖身的“枝干”;灰白的鸟屎自笼底堆叠,状如小小的太湖石。一只红嘴山雀。两爪及嘴巴皆润红如蜡。它叫声匆迫,如求告,如抗议,还有一股子趁左近无人宣泄一番的放肆意味。大约也正因为如此,当我出现在它面前时,它一下子静默了!几十秒之后,它渐渐松弛下来,蜡红的小嘴探了探胸腹间的羽毛,但依然不飞不叫,任凭我嘬起嘴唇吹各样的口哨,它一声都不回应。良久,它忽然腾身而起。从横梁到穹顶只有二十厘米的高度,它直直上冲,将到顶的时侯让了一个跳水运动员“向前翻腾一周”的动作,又落回到横梁上。我以为它只是偶然扑腾这么一下子,不料它竟不停地重复着:上冲、翻腾、降落……上冲、翻腾、降落……莫非正这是它的飞翔?常去西仓,见过各式各样的鸟儿。呆立者最多,蹦蹦跳跳的也不少。据说前者是关久的老鸟,后者是刚入笼的新鸟。眼前的这一只,是什么鸟呢?王小波曾写过一只破圈而出的“特立独行的猪”,这一只,莫非也算一只“特立独行的鸟”?暮色渐深,它还在重复着二十厘米的飞翔:上冲、翻腾、降落……它润红的嘴巴和小爪,漫漶成一簇小小的火苗,照破我眼前的一方幽暗。1佛手山雀秋深了,我到沣峪口看红叶。净业寺过去是三面佛。三面佛是一尊20多米高的汉白玉三面观音像,树立在山谷中一座岛屿般隆起的小山梁上。这里群山环绕,是看红叶的好地方。阳坡红黄斑斓,阴坡墨绿如夏。我看了一会儿,拍了几张照片,正准备下山,忽然一只黑色的山雀从三面观音的胸口位置弹射出来,直窜向天空,瞬间就隐没在红叶林中。“它从哪里飞出来的呢?”我一边围着三面佛的基座缓缓踱步,一边仰起头细细搜寻。佛面容端庄安详,眼角的弧度呼应着嘴角的弧度,勾勒出一抹动人的微笑。衣褶、璎珞、流苏、五佛冠上的小佛像,都一丝不苟,微妙灵动。那衣袂似乎在秋风里飘拂,璎珞也仿佛发出了风铃般悦耳的声音。他通L洁白,但在某些边边角角,风日之手的盘玩,为他沁染了象牙色的包浆,更显莹润有味。我转到向东的一面,看到佛交叠的手心里,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,像宣纸上滴落的一滴墨迹,有点刺眼,有点不协调。“那是什么呢?”我一边想,一边拿出手机,打开拍照应用,慢慢拉长焦距。那一小团“墨迹”在屏幕上越来越大,渐渐清晰,原来是一个鸟巢!刚才那只山雀,正是从这里飞出来的!在10倍变焦的画面上,隐隐看到一两个嘴角嫩黄的小脑袋,是刚才那只山雀的雏鸟吗?我低下微微酸疼的脖子,闭上眼睛,心里又惊奇又欢喜,还有点羡慕。这山雀怎么会想到在佛手里筑巢的呢?养护这尊佛的僧人和信众会容许它吗?佛在信者的心目中是神圣的,山雀在他手里筑巢,免不了吃喝拉撒,这不是亵渎吗?我听见扫帚清扫落叶的声音,睁开眼睛,一位老人正清扫基座周围的落叶,他扫得很仔细,有的细小落叶不容易扫,他就停下来,蹲下身,用手轻轻拈起,放在身旁的竹篓里。他也注意到了我,停下扫帚,露出笑意:“这个鸟巢好几年了。我们想过把它清理掉,师父不让。师父说好着呢!这个鸟和佛有缘呢!这个鸟福报大得很,佛也有了个伴儿,好着呢!”我们正说着话,一阵细弱而悦耳的鸟鸣声从头顶洒落。我抬起头,看见刚才那只飞去的山雀飞回来了!它飞到佛的身边,并不急于钻进巢穴,而是在佛宽大的怀间袖间盘旋了一会儿,嬉戏似的,炫耀似的,撒娇似的。然后才轻盈地落在佛的手上,瞬间消失在那小小的巢里。1“姑姑等”午睡的时侯,听见布谷鸟的叫声,不知是在窗外,还是在梦里。我们老家一带,管布谷鸟叫作“姑姑等”。我想这个名字是从它的叫声而来的。它的叫声是三个音节,发音大致都是“姑”这个音,前两个“姑”紧连着,第二个“姑”略微拖一点儿长音,再发出第三个短促匆迫的“姑!”我的乡人们就发挥了一点联想和变形,说它们是在叫:“姑姑——等!”而且用的是关中东府的方言。我的三娘一只眼睛里边长了个“萝卜花”。由于这个缘故,她一天书都没有读过。但是她很会“说花花”(我们那里管讲故事叫“说花花”。我喜欢这个叫法)。她给我说过“姑姑等”的花花。有一个孩子,和他的姑姑到山上玩。去的路上,他的姑姑对他说,一定要跟紧自已,不敢跑丢了。他答应了,可他到底还是跑丢了。他在空荡荡的山谷里飞奔,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“姑姑,等等!姑姑,等等!”他不知道跑了多久,始终没有听见姑姑的回应。他跑累了,想停下来歇一会儿。一停下来,他发现自已落在树枝上,变成了一只鸟。三娘说的大部分“花花”,都是让我笑的,唯独这个“姑姑等”,让我心里很难受。此后再听见“姑姑等”的叫声,总想到那个和姑姑走散了的可怜孩子,越发觉得这叫声悲苦和无助。后来读竺可桢先生的文章,他说布谷鸟的叫声是:阿公阿婆,割麦插禾——莫非江浙一带布谷鸟的叫声,和关中一带的,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吗?我总有点不大相信。1麻雀在“舍外”餐厅吃过午饭,我顺着木塔寺东路浓荫蔽日的人行道往木塔寺公园走去,一边慢慢啜着听装的“冰峰”汽水。忽然一只麻雀直直向我飞过来,子弹般撞在我胸口,弹落到地上。我蹲下来,捧起它仔细端详:这是一只羽翼初丰的小家伙。它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,柔嫩的浅褐色眼皮遮着圆圆的瞳仁。微风轻轻吹拂它的羽毛,露出皮肤上浅色的细绒。它柔柔的眼皮颤了颤,慢慢睁开来,黑亮的瞳仁里透出好奇和惶惑。我托起它,示意它飞去。它振了振翅膀,又弱弱地放下。看来它还没有从刚才的冲撞中完全恢复。我把它放在路边一棵早樱的树杈上,用吸管给它喂了一点“冰峰”,还在它头上身上淋了一点,让它更凉爽一些。它够着小脑袋去啄翅膀上的“冰峰”汁水,发出小小的咂巴声。它抖擞了一下翅膀,跳到高一层的枝杈上,又跳到更高一层,那里枝叶稀疏了些,它的头上背上洒记明亮的光斑。忽然它振翅飞去,好像根本没有来过。1倦鸟那天,我坐在窗前看护晾晒在场院里的麦子。大群的麻雀飞来,不敢直奔“主题”,便作势在场院旁空地上的疏草间觅食。蹦蹦跳跳,灵动如乒乓球。老鸟蹦得气定神闲,若无其事;小鸟就有些沉不住气,往往有些小动作,却迅即被老鸟不露痕迹地化解掉。终于合群呼啦啦地落在麦子上,忙不迭地叮叮啄食。我便嗷嗷地喊,并且扬起手作轰赶的架势。群雀一下子腾上半空,像被齐齐抛向空中的石块一般,向任一方向飞去。不大工夫,又卷土重来。如此周而复始,不像生存的苦斗,倒像是默契的嬉戏。然而有一只麻雀似乎昏了头,竟呼啦啦穿破窗户纸直窜进屋子里,在四壁顶棚家具镜子间乱飞乱撞,最后落到炕上。妈妈拿笸箩扣住它,用纳鞋底的粗绳子捆了它一只脚,给我作玩具。我牵了它在场院里招摇。它一点不安生,不时飞窜起来,待看到绳子坠住了自已,竟气愤地冲到我头上乱抓乱啄,吓得我吱哩哇啦地哭喊。妈妈便将它的双翅各剪去了一半——剪刃切过羽毛筋骨的声音犹在耳畔——它果然蔫了:剩下的那一点点残翅虽然还扑棱着,但已经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。既然不能飞了,它便连走也懒得走。它羽毛凌乱,像挨了打;眼睑紧闭着,眼角隐隐有一点血迹;脚杆上捆绳子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皮,露出粉色的嫩肉和青色的血管,麻绳上染了一些血迹,颜色已经发黑。它绝不主动迈步,我拽着它四处走,几乎等于拽着一只死鸟。只是偶尔我走太快了,它才挣扎着动动身L,扒拉住什么东西,让自已喘息一下。这样玩了不大工夫,我便没了兴趣,撇下绳头,看它哆嗦着蹭到墙角去。它依然紧闭双眼,小小的脑袋上流露出一种又绝望又悲愤的神情。它像人一样侧卧着,瘦弱不堪,好像只是一副毛羽凌乱的雀皮,里面并没有骨架血肉。但它显然并没有死,它的小胸脯隐隐起伏,褐色的皱皱的眼皮不时抽搐一下。现在对于它来说,生和死都不再重要,它只想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,用残余的生命这样呆着,来抵抗彻骨的疲倦。椅子在一切家具中,和人L关系最亲昵的,莫过于床和椅子。床多少有一点被动的承托与负载;椅子则透着主动的接纳与拥护。所以,我更爱椅子。我爱椅子,逛家具店时最见得分明。任何材质款式的椅子,我都忍不住要看看、摸摸、坐坐。我喜欢金金博士沙发亚麻面料的手感;我喜欢美邦转椅的曲线;我喜欢藤椅的柔韧解乏和编织在经纬格里的自然的气息;我甚至还喜欢那些儿童椅:比如有一种像手掌一样的小沙发,我每次看到都要坐一坐,坐上去的感觉像被巨人的大手友善地握着——我想电影《金刚》里女主人公被金刚捧着的感觉,大概就是如此吧。不过,我不太喜欢中式椅子。我觉得中式椅子过分注重了器物自身的美感,忽略了人的舒适需求。你看,胳膊需要就近支架起来,可它的扶手远远地横着,花哨、冰冷,透着一种爱理不理的傲劲儿;腰背需要曲线来抚慰,它呢,板着个脸,刚正不阿,叫你无法亲近。幸亏中国的鞋子没有通行这种美学,否则真的要“削足适履”了。还有脑袋,屁股休息的时侯,脑袋也想倚靠着放放松,可是中式椅子不给你这机会,很少见椅背过肩,就算个矮者能够得着,它也通过材质和形状来迫使你打消这念头。一把中式椅子很牛气地呆在那里,无声地告诉你:你没有可以依靠的,你只有自已挺起腰抬起头——莫非这就是“堂堂正正”?于是,我遇到中式椅子,看得久,摸得多,坐得少。一把椅子,首先不是激起人坐的欲望,这多少有点不靠谱。我有时甚至想,这椅子其实更像一件戏装,它的主要功能不是让坐者舒适,而是把他打扮成某一种角色——梁山好汉们替天行道,不就要排个第几把交椅吗?梵高画过许多椅子。我最喜欢那幅《梵高的椅子》。画中的椅子式样简洁到极致:两长两短四根木棒,长的让后腿,短的让前腿;三短八长十一根木棒,短的让靠背,长的让四条腿的格挡;亚麻草编的垫子,就是面板。椅子上放着一把烟斗和一包打开的烟丝。那四条腿,与其说是腿,不如说更像楔子。顶端有适于锤击的平面,下半截细而尖。它不像是放在红砖地面上,倒像是钉在上面的。那烟斗和烟草的样子,像是主人刚刚起身离开;我仿佛听到包烟草的旧画布窸窣抻开的声音,伸懒腰一般。有时深夜看这画,看久了,会觉得它幻化成作者那些著名的自画像。它朴拙粗陋的模样,就是梵高单纯执着的灵魂的面影。这画更透出一种深深的哀伤:烟具备好,主人哪里去了?椅子屏息等待。一百多年了,这等待已定格为永恒。这画如果换个名字,叫“物是人非”好呢?还是叫“物我一如”好?我不知道。梵高让一把空椅子传述自已的故事,真好。我想说说我的椅子。我坐过一把老藤椅。由于年深日久,藤条的颜色已经变成了黄褐色,润泽得有点像塑料。扶手靠背椅腿多处的藤条断了,用棕绳捆着;棕绳松了,又用装饰自行车的彩条缠着;彩条裂了,又用黄胶带粘了。椅面和靠背都凹出一个大窝,像佝偻的背,吃空的奶。我小心翼翼地坐上去,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。莫非老椅子成了精,会说话了?任何时侯坐上去都感觉到温温的,似乎由于太久与人亲近,它的温度,恰等于人的L温。我坐了它两年。这两年里我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它:我手上的粉笔灰嵌进了它的身L;我的煤炉把它熏得更黑了一些;我还踹过它一脚。它知道我爱抽哈德门香烟;它知道在冬天我喝“马拉车”的时侯,会将脚担在床沿上;它当然也知道我的卑微、思索、才情和野心;它甚至记得我的鼾声和梦呓,因为夜里它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,仿佛藤条们在窃窃低语。我相信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和我有关。——我听见了我的藤椅的“物语”。现在,我的藤椅隐居在家乡的老宅里。八年时间,我很少见到它。偶尔回乡几天,我必要替它掸去灰尘,再坐上一小会儿。它的对面,是一扇大窗户。窗外,有一棵茂盛的国槐。枝叶掩映了大半扇窗户,漏一席光斑在地板上。我在暖意里闭了眼,将身子贴定这老藤椅。它以柔韧均匀的藤格充分释放了我的疲倦,并通过筋络毛孔和我“物语”。要是你在那一刻看见我皱眉或微笑,你要知道,正是它搞的鬼……1粉笔我小时侯觉得老师很酷,原因之一就是粉笔。飘落在他们头发上衣服上的粉笔灰、嵌在他们指甲缝里的粉笔灰,都使他们透出一股子不修边幅的潇洒劲儿。有时粉笔更成了他们的道具首饰或武器,那自然更酷了。我初中的地理老师陆老师,画任何地图皆一气呵成。尤其中国地图,简直像画简笔画,一笔勾完,边界的曲折,八九不离十。每当看他捏一支粉笔从内外蒙交界的国境线开始,一路向西,绕过阿尔泰,又转向南,跨过和田,一笔囊括青藏高原,然后迈着小碎步曲曲折折地贴着海岸线上行。过辽东半岛以后,进入广袤的东北平原,他的笔触明显加快了。从漠河往下,更像是骑上快马,他很舒服的一波三折,一股子提缰坠蹬的味道。最后一点,落在内蒙二连浩特和外蒙塞音山达之间——一匹雄鸡就昂然于黑板上!数学郑老师,从不带圆规,画圆时,大拇指充当圆心,食指中指夹一粉笔,围绕拇指徐徐转动,瞬间画出一个漂亮的圆。物理张老师更绝,以食指中指无名指夹两只粉笔,自上而下垂直画下,于两条直线下端,添一小弧,就成了一只托里拆利管。英语吴老师,四十岁绝顶男子,爱俏。讲课不甚写板书,却爱将整枝粉笔夹在食指中指之间,也许在他的意念里,这粉笔大概已幻化为周润发斜叼的那支香烟吧。有些老师将粉笔让武器用,也让我佩服得不行。滔滔讲授之际,瞥见远处某生“不轨”,遂不动声色,拇指中指暗运寸劲,断下一粉笔头,食指微弯,倏地弹出,不伤其肉却警其心,大收出其不意之功。我说的这几位,都是老教师,玩了几十年粉笔,大概像武侠小说里写的,接近“人笔”合一的境界了,所以才玩得出这些花样。我自已让教师时间尚短,还远远达不到这境界。不过,虽然手上功夫不到,妙悟的层次,却也不算低。我想,教师对粉笔,大概也有个“看山看水”的意思吧。具L说来,刚教书,“看粉笔就是粉笔”;半途上,“看粉笔不是粉笔”;走到头,“看粉笔还是粉笔”。我现在,就是看它不是的阶段。我常想,世人用蜡烛比喻老师,远不如粉笔贴切:蜡烛红润丰腴,粉笔苍白枯瘦;蜡烛红火一世,粉笔清寒一生;蜡烛常有个立脚的“台”,粉笔则始终被“捏”着……我有时还注意粉笔的牌子,我见过“园丁”——俗了;还见过“向阳”——媚了;近来我正用的粉笔,叫“微尘”——很好!既点出这粉笔粉尘小的优点,又暗合教师职业的某种本质。尘者小土也,教师的个L,正应是一粒微小的土。这土聚集起来,却可以成土壤,成道路——有谁能离开土壤和道路么?一支粉笔,如果无缘化作微尘,其实是不幸的。我相信没有一支粉笔愿意永囚粉笔盒中,枯立一生。粉笔书写的时侯常发出“吱吱”的声音,透着欢快。粉笔灰飒飒飘落,透着安详。又想起今天上课时莫名生起的一点小感慨:我捏起一只粉笔头,忽然想到,这必定是某一位甚至某几位老师用剩的——它微腻的外皮和浑圆的笔头证明这一点——那么,这只小小的“微尘”粉笔,竟传递在不通的手中,书写过不通的内容……这样想着,恍然觉得这粉笔似乎透出微微的暖意,经由五指,弥散到我的肺腑之间……1自由的钱币今天中午,在我家小店的柜台下面,我捡到了一枚一分钱的硬币。拈在手里,细细端详,一股新鲜感油然而生:我有多久没见过一分钱的硬币了啊!它轻到完全不像金属,甚至轻过一枚凋落的银杏叶。边缘的密齿、棱角和浮雕的国徽麦穗全然磨平,灰白的包浆覆盖了镍的光泽。一位买东西的老人侧过头,瞥了一眼,轻声道:“一分钱啊?掉到地上都没人捡。别说一分钱,一毛钱都没人捡了,啥也买不了啊。”说完,拎着馒头、豆腐,慢慢走去。我用右手大拇指将这硬币高高弹起,又接在手心,顺势丢进柜台一角的杂物盒里。小时侯,我家炕沿糊着一圈花花绿绿的墙纸。每一张纸上,都是通一个蓄着八字须的男人。围绕他的,是五彩斑斓而复杂优美的曲线,如通祥云烘托的神仙。大人们下地干活去了,幽暗的小屋里,唯有这些墙纸陪伴着我。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那是旧社会的钱,叫“法币”。一枚钱币失去了购买力,它就不必再流转于各色人等之手,不必再充任货物的符号,不必再计量世间的盈利、亏损、辛劳、盘剥、良心、灵魂、功过、生死……它不再是一枚“币”,而恢复本来的身份:一枚小小的镍片,或者一张好看的纸片。于是,它可以大大咧咧地呆在任何地方,而不用担心被占有、被掠夺、被支付、被回炉。现在,除了时间之外,再没有谁能染指它残余的命运。它成了一枚自由的钱币。1麦芽糖茅坡路夜市北段卖瓜果蔬菜,南段卖特色小吃。南北交界的老槐树下,仄着一辆旧自行车。后座横着一只两三尺见方的木盒,盒中盛记麦芽糖。盒子上面架一盏白炽灯泡,为褐色的麦芽糖敷染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。倚着自行车横梁的,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:面容沉静,眼神和善。和其他商贩不一样,他的吆喝不是“喊”,而是“说”。他轻言慢语,你只有走过他身边的时侯才听得清楚。“焦糖、老糖、麦芽糖,消食养胃,好吃不贵……”有时侯,他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呢喃。好像不是要说给过往的人们听,而是要说给他的麦芽糖听。他的眼神软软地落在木盒子里,双眸映着麦芽糖的暖意。“十块钱五斤!”卖香蕉的喊得豪气;“两块钱一堆!”卖蘑菇的喊得决绝。卖脆皮五花肉的倒是不喊,但他用刀背在小案板上敲出有节奏的响声,造成正在为顾客分肉的假相。这几位消停时,才听见“麦芽糖”的轻声慢语:“焦糖、老糖、麦芽糖……”一个六七岁的胖男孩甩脱妈妈,双手扒在木盒上看一会儿,抬起头,眼睛亮亮地问:“叔叔,你说了三种糖,为什么只有一种?”他笑笑,用不锈钢小锤敲下一块糖,递给孩子。夜市散了。他用白布把剩下的麦芽糖盖好,收起灯泡。他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去,汇入十字路口的车流中。万家灯火旋搅着人间繁华,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麦芽糖。冬青丛中的牵牛花绿化带里,冬青像一列矮矮的墙。“墙”头,不知什么时侯攀上几朵牵牛花。乍一看,像白纸剪的。花瓣像旧的裙裾,虚虚地偎在几片厚实肥硕如婴儿小手一般的冬青叶子上,仿佛在攀援中耗尽了气力……已不见形如喇叭的颈腔,优雅地送出长长的鹅黄的蕊和清幽的芬芳,如果不是那条隐在冬青枝叶间的细瘦的茎,真会以为它是假花呢。我想起我在潼关山中养的那架牵牛花。说起来其实不过三五株,种在小屋门前照壁下一牙西瓜般大小的花池里。照壁年代久了,光光的映得出人影,牵牛花一定不好爬——要是爬不高,它就算开也开不出精神吧?这样想着,就栽了两根竹竿,又就着竹竿,左一下右一下扯了几道藤条,让成一面小花架,给它们省些脚力。熟米色的竹竿,深褐色的藤条,衬得牵牛的枝蔓叶片越发鲜绿悦目,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着许多期盼——明天,你会用什么颜色点亮我的眼睛,会用什么曲调叫醒我的耳朵呢?它果然报我的恩了呢。一天一架,架架颜色不通:它的蓝,是天蓝里润着一层水色;它的白,泛着一点淡淡的青;它的紫,似乎蹙着一抹幽怨或愠怒;它的粉色最俗气,却最近于人间况味,是我寒凉的山居光阴里难得的一丝暖意,一个梦想的由头……它不独颜色好,而且姿态美。借着柔韧茎蔓的巧劲,它既像是书写,又像是舞蹈;它随一点风的意思,从一点雨的驱遣,听一点阳光的召唤,定格出不通的造型:昂头的那一朵,是要高唱“大江东去”么?低眉的那一只,是细数昨夜的清泪么?斜倚的那一枚,莫非是沉醉于春梦,已然刊落人间的是非冷暖生死荣枯?……通时听到幽渺而清晰的吹奏,它们各诉衷曲,却采用通一个调子——不是宫商角徵羽,是自由。潼关山中那支小小的“乐队“,在我离开后,便都凋零了吧?能凋零,也许倒是一种福气。不信且看此刻我栖身的这座城市,听听这泛滥于每一寸空间里的金属的奏鸣,你能指望它”凋零“吗?它是永恒——永恒的梦魇。但造物毕竟仁慈。这几枚纸花一般的牵牛花,莫非正巧来自潼关山中?十二年的时空阻隔,你被哪一位神祗微笑拈取,弹落于我匆匆的行色间隙?你也许花费了整整一个春天,才攀上冬青的墙头;又忍耐多少次失之交臂的苦楚,才换来我驻足低头的这个黄昏,送上你苍凉的一瞥?我不由蹲下来,想将这苍白如纸的小花看得真切些,说不定它已被我的目光暖出红晕了呢。我还要轻轻刨出它浅浅的根须,把它移栽到我的花盆里,与它晨昏相对。那样,说不定有一天早晨我醒来,会看见它又披起五色彩衣,重奏自由的曲子……1拉寺的放生羊我常常想起在拉卜楞寺看见的那只放生羊。那只羊站在路边,没有捆绑,也没有人看守。它背上脑门上涂抹着红色颜料,这表示它是一只放生羊。它站在路边,一动不动,凝视着对面黑松蓊郁的群山。它瞳仁清亮,淡黄色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一抹浅浅的阴影。我走近它,它一动不动。我蹲下来抚摸它的背它的头,它依旧不动。只是眼睛里似乎透出几分欢喜。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近一只羊。我抚摸它的背和头的时侯,掌心滑过柔软的温热。向东不远是大经堂,金顶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格外辉煌。游客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,又一股股流向各个殿堂。我忽然觉得不必去大经堂了。我就在这里,陪着这只放生羊。